100%

  第49 回  天师大战女宫主  国师亲见观世音

  诗曰:

  阴风猎猎满旌竿,白草飕飕剑戟攒。

  九姓羌浑随汉节,六州番落从戎鞍。

  霜中入塞雕弓响,月下翻营玉帐寒。

  底事戎衣着红粉,敢夸大将独登坛。

  却说黄游击、王应袭碾着红莲宫主,只指望活捉他。哪晓得他扭转身子来,一声响,就有万道金光,千条紫气,一个人照头一下。也不知是个山崩将下来,也不知地塌将下来。番阵上一声梆响,早已断送了两个将军。红莲宫主得胜而去,不胜之喜。蓝旗官报上中军,元帅大怒,说道:“ 无端泼妇,敢生擒我四将,成个甚么体面!”王爷道:“ 斩妖缚邪,天师还是专门的。”元帅去请天师,天师即时出马。红莲宫主看见南阵上擂鼓三通,一声信炮,跑出一枝军马来。前后左右,旌旗闪闪,杀气腾腾,中间一杆皂纛,皂纛之下坐着一员将官,眉清目秀,美貌修髯,头上戴着一顶九梁冠,身上披着一领云鹤氅,提一口七星宝剑,跨一匹青鬃骏骑,心里想道:“ 来者莫非就是甚么引化真人张天师?待我叫他一声,看他怎么?”高叫道:“来者莫非是个道士么?”天师喝声道:“ 唗!我乃大明国朱皇帝驾下官封引化真人张天师,你敢说甚么道士?”宫主道:“我把你这个诛斩贼,你又没有三个头,你又没有四个臂,何敢领兵侵犯我国?”照头就是一刀。好天师,就还他一剑。你一刀,我一剑,战到三五合,天师剑头上喷出一道火来。宫主道:“天师,你手段不如,空激得剑头上出火。”道犹未了,剑头上烧了一道飞符。天师口里喝上一声:“ 到!”只见正南上掉下—个天神,脸如赤炭,发似朱砂,浑身上下恰如火燎的—样,睁眉怒眼,手执金鞭,朝着天师打个拱,说道:“ 天师呼唤小神,何方使令?”天师起眼一看,原来是个赤胆忠良王元帅。天师道:“ 这女儿国出一个甚么红莲宫主,无限的妖邪,拿了我南朝四员大将,阻我的去路。相烦天神替我擒他过来,才可以过得这一国。”王元帅得了道令,—驾祥云,腾空而起,落下云来,把个红莲宫主照头一鞭。打得红莲宫主万道金光,千条紫焰,反把王灵官一双眼如烟薰一般,如火燎一般,如针刺一般。王元帅不得他到手,驾云而去。

  天师道:“ 有此泼妇。”连忙的一连烧了几道飞符,天上一连掉下了一干天将。天师抬头—瞧,原来是庞、刘、苟、毕四位元帅,齐齐的打一拱,说道:“ 天师呼唤小神们,哪里使用!”天师道:“ 相烦四位天神,擒此夷女。”四员得了道令,落下云来,擒拿宫主。只见宫主身上进出万道金光,四边厢都是些腾腾紫雾,那宫主就脚踏着金光而起。金光一丈,宫主高一丈;金光十丈,宫主高十丈;金光百丈,宫主高百丈;金光千丈,宫主高千丈;金光万丈,宫主高万丈;一高就高在半天之上。四位天神回复道:“此女人已成仙体,小神们未易擒拿。”四位天神驾云而起。天师道:“这等一个女人,会成甚么仙体?却也是个异闻。”

  道犹未了,那宫主的宝贝望空一撇,万道金光,千条紫雾,豁喇喇的响将来。天师也没奈何,跨上草龙而起。转到中军,浑身是汗,气喘做一堆。元帅大惊,说道:“天师为何这等模样?”天师却把个始末缘由告诉了一遍。元帅道:“ 天师尚然如此,何况这些将官!”马公公道:“ 似此难征,不如收拾转去罢!”王爷道:“ 兵至于此,有进无退,怎么说个转去的话?纵有甚么妖邪,还有国师在那里,偏你会愁些。”元帅只得去请国师。国师道:“贫僧也只好去劝解他一番。”

  到了明日,蓝旗官报红莲宫主讨战。国师戴一顶旧旧的,毗卢帽,着一件旧旧的烂袈裟,一手钵盂,一手锡杖,一个儿逐步的摇也摇,摇近前去。红莲宫主晓得南朝的长老有偌大的神通,他也不敢怠慢,问说道:“ 来者莫非是金碧峰长老?长老,你既是一个出家人,岂不知佛门中三规五戒?怎么今日跟随着这些造孽中生,堕落这多孽障?”国师道:“ 宫主在上,非是贫僧出家人肯堕孽障。只因我万岁爷要跟寻玉玺,故此奉命而来。”宫主道:“ 玉玺不在小国,你何故苦苦加兵?”国师道:“ 既是玉玺不在,须得一封降书降表,倒换一张通关牒文,日后才好回话。”宫主就有些不快活,说道:“长老差矣!小国自来不曾通往你大国,怎么逼勒我要降书降表?你莫怪我说,有我在一日,你这些船难过一日。”国师道:“阿弥善哉!我这宝船上有战将千员,雄兵百万,岂可就不得过去。”红莲宫主说道:“ 你也把这大话来谎我。我连日出阵,我连日生擒你大将,只走得一个黑脸贼。虽然走了这一次,终久是个瓮里鳖,船里针,走到哪里去?”国师道:“ 阿弥陀佛!我南朝的大将,倒也有些难拿哩!”红莲宫主大怒,喝声道:“ 唗!莫说是你大将难拿,就要拿你这个和尚,何难之有!”国师道:“也有些难处!”红莲宫主把马一夹,提起刀来,就要照头一下。国师不慌不忙,把个九环锡杖到地上一画。只见宫主的马,望后就退走了几十丈之远,打死也不上前去。

  宫主心里想道:“这和尚是有些本领,连我的马也怕他。”却又取出那九斤四两重的铜锤来,照国师头上一锤。这一锤正中在老爷的顶阳骨上,早已打得金光直上,紫雾斜飞。那金光直上,就结成一朵千叶的宝莲,把个铜锤托起在半天云里,动也不动。宫主道:“ 好厉害也!”连忙的取出一口丧门剑来,望空一撇,直取国师的首级。国师不慌不忙,把个手指头儿一指,那口剑就化做一个红红绿绿的蝴蝶儿,迎风飞了。宫主道:“这和尚好厉害,连我的兵器都去了,我岂肯与他甘休!”取过一壶百发百中的九枝箭来,一齐照着国师的身上,豁喇喇一响,都中在国师身上。国师把个袈裟儿抖一抖,那九枝箭都掉将下来。宫主道:“那些烂袈裟有个射不穿之理,好厉害!”连忙的取出宝贝来,望空一撇,只见金光万道,紫雾千条。国师慢慢的把个钵盂也一撇,只指望收他的宝贝来。原来他的宝贝也厉害,就把个钵盂托在半天之上。国师收下钵盂来,宫主收下宝贝去。国师心里想道:“ 这是个甚么宝贝?却不晓得它的根苗,怎么好处?”一声念佛,计上心来:“ 且把个四大色身闪一闪,闪他家去坐下,待我细细的查他一番,看是怎么?”想犹未了,那宫主又把个宝贝飞来。国师闪一个空,应声而倒,三魂渺渺归阴府,七魄茫茫入九泉。那宫主看见个打死了国师,欢天喜地,只是不敢过来取他首级,跃马而归。归见国王,告诉道:“ 杀败了南朝道士还不至紧,今日又打死了南朝僧家,得了全胜。不日之间,扫尽了那些宝船,拿尽了那些将帅,我国家苞桑磐石,永保无虞。”女王道:“ 多亏了孩儿这一番保国之功。”安排筵宴,大赏三军。一连就是三五日。

  却说国师闪了宫主回去,慢慢的又收拾起四大色身,归到宝船之上,见了元帅,告诉元帅这一段利害。元帅道:“ 怎么处他?”国师道:“容贫僧去查他一查,再作区处。”元帅道:“他明日又来讨战,教那个挡他?”国师道:“ 是我闪了他一闪,他一连有三五日不来。”元帅道:“ 既如此,就是有缘。”国师老爷归到千叶莲台之上,叫过非幻禅师来,问他道:“ 你如今五囤之中,还是哪一囤快些?”非幻道:“还是水囤快些。”老爷道:“ 你今夜囤进女儿国红莲宫主的宫里,看他身上是个甚么宝贝?看他宝贝放在哪里?得下手处,就下手一番;不得下手,你径自回来。”非幻道:“ 徒弟就去。”非幻禅师盘着双膝,坐在禅床上。老爷吩咐取过一碗净水来,放在禅床之下。非幻禅师早已过了白云关,进了女儿国,满宫殿里面耍了一周,却来到红莲宫主的宫里。只见红莲宫主怀里金光紫气,五色成文,却不看见是个甚么。非幻心里想道:“这个宝贝,除非到晚上睡时,才得他的到手。”到了日西,到了黄昏时候,到了一更多天,红莲宫主净了手,烧了香,脱下了衣服,去上眠床。非幻伺伺候候,只见胸脯前一个紫锦袋儿。非幻道:“这个袋儿却是它了。”只见他又不取下来,带着在眠床之上,怎么好?又想道:“ 除非是他睡着了,才下手得他。”看看的到了三更上下,仔细听上一听,那宫主睡得着,只听见一片呼呼的鼾响。非幻道:“ 正是这时候了。”轻轻的伸起手来,把个袋儿摸一摸,只见那红莲宫主扑地一声响。现出三个头,六个臂,脸如泼血,发似朱砂,一根降魔杵拿定在手里,摆也摆的。吓得非幻禅师魂不附体,一个筋斗翻将过来。原来那锦袋儿里面,却是个佛门中头一件的宝贝,常有护法诸天守着,故此惊动了他,就有三头六臂,狠将起来。非幻禅师吃了一吓,归到千叶莲台之上,见了国师。国师道:“ 是个甚么宝贝儿?”非幻禅师却把个锦袋儿的始末缘故,细说了一遍。国师道:“ 似此说来,是我佛门中宝贝。”

  即时间入了定,吩咐徒弟:闭上了门,掌上了灯,丢下四大假相,一道金光,竟到灵山会上,见了释迦牟尼佛,说道:“西洋女儿国出一宫主,本领厉害,敢是甚么精怪,偷了我佛门中宝贝?烦你查一查。”牟尼佛看见燃灯老祖,不敢怠慢,细查了一番,佛门中宝贝一件不少。老祖又离了灵山,一道金光,径到了东天门火云宫里,见了三清祖师,说道:“ 西洋女儿国出一宫主,本领厉害,敢是甚么精怪,偷了祖师门下甚么宝贝?相烦查一查。”三清祖师看见是个燃灯老祖,不敢怠慢,细查了一番,玄门中的宝贝一件不少。老祖又离了火云宫,一道金光,径到南天门灵霄殿上,见了玉皇大天尊,说道:“ 西洋女儿国出一宫主,本领厉害,敢是甚么妖精,偷了天曹中甚么宝贝?相烦查一查。”玉皇看见是个燃灯老祖,不敢怠慢,细查了一番,天曹中一件宝贝不少。佛爷道:“ 除了这三处,有个甚么宝贝?不如再转去亲自看一看。”

  一道金光,转到千叶莲台之上。恰好的元帅差人相请。见了元帅,元帅道:“ 这女将数日不曾来,今日又来讨战,口出不讳之言。”国师道:“他甚么不讳?敢说是打死了贫僧么?”元帅道:“ 果有此话。”国师笑了一笑,起身而去。去到路上想了一想,叫声:“ 揭谛神何在?”只见正西上掉下一个金头揭谛神来,跪着说道:“ 佛爷呼唤小神,何处使用?”佛爷叫他起来,轻轻的说道:“ 如此如此,不可泄漏天机。”金头揭谛神应声而去。国师老爷慢慢的大摇大摆,还是那个毗卢帽,还是那个袈裟,还是那个钵盂,还是那个锡杖。红莲宫主远远的望见了,吃了一惊,说道:“原来这个和尚还不曾死哩!咳,一向错认了他。”也等不得他到身边,劈头就是一响,一个宝贝落将下来,把个国师又打翻了,跌在地上。宫主道:“ 前番放了他,故此他还不死。今番绑他回去也。”一声梆响,一群女兵拥将国师去了。宫主道:“这个和尚光头光脑,有些弄嘴,不要留他。”吩咐刀斧手即时处斩。一会儿,把个国师斩了。一会儿,把个国师的首级悬挂起来,挂在城楼之上,号令诸色人等。女王说道:“ 孩儿成此大功。”宫主道:“ 都是父王洪福,孩儿才有此大功。”哪晓得打的是个揭谛神,绑的也是个揭谛神,斩的也是个揭谛神,老爷的真性,已自先在红莲宫主的宫里。宫主满心欢喜,转回本营,径进佛堂里面。原来这个宫主好善,另有一所佛堂,堂上供养的是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宫主进了佛堂,烧了一枝香,拜了四拜,说道:“ 多谢菩萨的宝贝,今日才能够斩得和尚,明日才退得南朝的兵马。”又拜了两拜,却解下了紫锦袋儿,放在菩萨的桌子上,取出宝贝来抹了两抹,又烧了一炷香,又拜两拜,却才收拾起来,带在胸脯骨上,转进卧房之中去了。国师张开个慧眼,看得真真的。你说这个宝贝岂是等闲的?原来是观世音菩萨的杨柳净瓶儿。国师道:“有此宝贝,怎么不厉害!”

  连忙的走出宫来,一道金光,竟到南海补陀落伽山上潮音洞里,见了观世音,问说道:“ 菩萨,你们不见了宝贝,也不寻哩!”菩萨道:“ 没有甚么宝贝不见。”佛爷道:“ 你的净瓶儿往哪里去了?”菩萨看见是个燃灯古佛,不敢隐瞒,说道:“净瓶儿有些缘故,不是不见了。”佛爷道:“是甚么缘故?”菩萨道:“ 因是西洋女儿国国王生下—个头胎宫主,他心心是佛,口口是经,甚是敬奉于我。我的意思要转度他到中华佛国,故此把个净瓶儿与他,以防夷人侵侮,岂是不见了宝贝儿?”佛爷道:“ 多谢你转度他到我中华佛国。这如今我中华佛国已经受了他许多的亏苦!”菩萨是个救苦救难的,听见说是受了许多亏苦,他就放下脸来,说道:“原来这个弟子不中度化的。”佛爷道:“ 不但只是受他的亏苦,他阻住了我们去路,你教我们几时得回朝也。”菩萨道:“ 佛爷饶罪,容弟子明日差下龙女,去取回来。”

  佛爷谢了菩萨,径转莲台去见元帅。元帅吃了一惊,说道:“国师老爷,你是人么?你是鬼么?你是天上掉下来么?你是地下长出来么?”国师道:“ 阿弥陀佛!元帅,你怎么讲这等话?”元帅道:“ 你昨日已自败阵在宫主处,怎么今日又会生还?”国师道:“ 昨日砍头的另是一个,不是贫僧。”两个元帅,大小将官,都不准信。元帅道:“ 国师老爷,你在哪里去来?”国师道:“ 是贫僧去女儿国,看那四员大将来。”元帅道:“ 他们受人监禁,你怎么看得他来?”国师道:“ 你不信,贫僧—会儿取他回来。”元帅道:“ 也难讲就取得回来。”国师转上莲台,叫过非幻禅师来,吩咐道:“ 你再去女儿国司狱司监里,取出我们四员大将回来。出门之时,你把个净水滴他三点,要他得知。”非幻禅师依命而去,去到司狱司,见了四员大将。四将都吃一惊,都说道:“老禅师,你在哪里来?”非幻道:“我承师父的佛旨,特来取你们回船。”都说道:“我们监在牢狱之中,怎么容易得脱?”非幻道:“ 你们都跟着我走,只要紧紧的闭了眼,不许擅自睁开,直等我喉咙里咳嗽的响,你们才方睁开眼来。”四员大将一齐闭着眼,跟定了个禅师。禅师领在头里,口里念念聒聒,把个净水碗里的水滴了他三点。一会儿咳嗽一声,四员将官一齐睁开眼来,一齐站着在元帅的帐上。元帅大惊,说道:“ 国师有此神术,何愁那一个甚么宫主!”国师道:“ 元帅,你今番准信贫僧么?”元帅道:“岂有个不准信之理!”国师道:“ 贫僧一会儿又要请过宫主来。”元帅道:“ 国师早肯见爱,免得受了这些熬煎。”道犹未了,蓝旗官报道:“ 红莲宫主在阵前讨战,激得只是暴跳如雷。”怎么暴跳如雷?原来非幻禅师滴了三点净水,那监里就平地水深三尺。那狱官吃了好一惊,及至水退之后,又不见了南朝四员大将。报上宫主。宫主叫取过那僧家的头来看一看,只见桶儿里面又不是一个人头,是个光光的葫芦头。红莲宫主大怒,取过一枝令箭,折为两段,对天发下誓愿,说是若不生擒和尚,活捉南将,与此箭同罪。故此跑出阵来,激得只是暴跳。

  国师慢慢的摇将出去。红莲宫主恨不得一口一毂碌吞了他到肚子里,高叫道:“ 好和尚,焉敢如此戏弄于我!我今日若不拿住了你,砍你做两段,誓不为人!”国师道:“阿弥善哉!怎么就砍做两段?”宫主恨了一声,更不拿动兵器,一只手就把个宝贝儿望空一撇。国师又骗他骗儿,把个钵盂也望空一撇。过了半会,国师接了钵盂,宫主眼盼盼的哪里去寻个宝贝。哪晓得善才、龙女在半空中接着他的,归到潮音洞去了。他只说是国师接了他的,把个马狠着一鞭,一手飞过一口刀来,一手掣过一柄锤,这叫做是双敲不怕能单吊。哪晓得国师的妙用,一着争差百着空,国师轻轻的把个钵盂摆一摆,一下子就盖着红莲宫主在地上。

  国师转来,不瞅不睬。元帅看见,反吃了一惊,心里想道:“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着容颜便得知。今日国师的脸嘴,像个输了阵来的,却又不好问得。”国师却又半日半日不开言。只有马公公的口快,说道:“ 今日国师眉头不展,脸带忧容,为着甚么?”国师道:“ 贫僧为着红莲宫主坐在钵盂底下,好闷人也!”这个钵盂盖着火母,是个有名神道,老爷只是这等略略的提破些。二位元帅,大小将官,哪一个不欢喜,那一个口里不打啧啧。元帅道:“ 虽然是好,却又不得钵盂起来。”国师道:“ 三日之后,它自然起来。”元帅道:“ 既是红莲宫主被擒,这女儿国再没有第二个。哪一员将官领兵前去,取下降书降表来?”国师道:“ 不必我们将官,三日之后,还要红莲宫主自家去取得来。”洪公公道:“ 国师老爷,你不记得王神姑之事乎?若还再有一个火童,再有一个老母,这西洋就要下到头白哩!”国师道:“ 今番贫僧另有一个调度。”众人也还有些不准信。

  过了三日,去问国师。国师道:“教小徒去掀起来罢!”叫过非幻禅师来,递一条两指阔的帖儿与他,吩咐道:“ 你先把这个帖儿放在钵盂上转三转,却才掀起它来。”非幻道:“假如他手里还有兵器,却怎么处?”国师摇一摇头,说道:“ 兵器是没有。你只叫他快取降书降表来,迟了就有罪。”国师说便说得这等容易,连非幻禅师心上也有些疑虑,连众人心上却有些疑虑。国师又说声道:“ 你快去快来。”非幻禅师应声而去,照依师父口里的话语,拿着帖儿转了三转,伸手掀起钵盂来。那红莲宫主正是闷得不得过的时候,一下子开了钵盂,就是鳌鱼脱却金钩钓,摆尾摇头任所为。你看他两只脚平白地跳将起来,刚跳得一下,流水的口里吆喝道:“饶命罢!饶命罢!”非幻禅师喝声道:“ 唗!快去取过降书降表来,迟了半刻工夫,就砍你做万段。”宫主连声答应道:“ 晓得了。”自家一个儿嘴歪鼻倒而归。

  走在路上,心里想道:“我乘兴而来,怎么今日没兴而返?不免说个谎,瞒过了父王,再作道理。”走进宫门,女王接着道:“ 我儿连日在哪里去来?”宫主扯起谎来,说道:“ 我连日大战大捷。”刚哝得“大战大捷”之一句,口里流水的吆喝道:“ 饶命罢!饶命罢!”女王不知道甚么缘故,吃了一慌,问道:“ 这做甚么?”他又不作声,过了一会,女王又问道:“你今番拿住了哪个?”宫主又扯个谎,说道:“拿住了和尚。”刚哝得“拿住了和尚”这一句,口里又流水吆喝道:“饶命罢!饶命罢!”女王大惊道:“ 这孩儿不知是神收了?不知是鬼迷了?口里只是发呓语,自家又不作声。”过了一会,女王又问道:“ 今番还要厮杀么?”宫主又诳嘴说道:“ 还去厮杀。”刚哝了“还去厮杀”这一句,口里流水的又吆喝道:“饶命罢!饶命罢!”女王沉思了半晌,不晓得他是个甚么缘故。

  宫主转进自家宫里佛堂之上,指望去央浼菩萨。哪晓得供养的圣像都不见了,铺设的香炉、花瓶、经卷之类,也都不见了。宫主看见失了菩萨,如鸟失巢,如婴儿失母,跌在地上,号天大哭。哭了一会,听见天上一个人说道:“ 不要哭!不要哭!你如今万事足。明年八月,中天堂里飨福。”宫主听了这话,又哭了一会。女王晓得,跑进来问说道:“ 孩儿,你不要哭,你有甚么事,不如从直告诉我罢。”宫主看见事已不谐,却把个宝贝的事,钵盂的事,细说了一遍。逐句儿有头有绪,并不曾吆喝。女王道:“ 你方才吆喝着‘饶命罢 ’,那是个甚么缘故?”宫主道:“ 为人莫作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我只因吊谎,就有此显应。”女王道:“ 显应可有个甚形影来?”宫主道:“ 刚开口哝将—句,就有一个蓝面鬼手里拿着一根降魔杵,照头就打将来。不说谎,他就不来,你说谎,他就来。”这正是暗室亏心,神目如电;人间私语,天闻若雷;世上人说谎宫主道:“孩儿今番不敢说谎了。”女王道:“你便直说来罢。”宫主道:“这如今要降书降表,进贡礼物,他才退兵。”

  不知这女王可肯降书降表,可肯进贡礼物,且听下回分解。

  第50 回  女儿国力尽投降  满剌伽诚心接待

  诗曰:

  西洋女儿十六七,颜如红花眼似漆。

  兰香满路马如飞,窄袖短鞭娇滴滴。

  春风淡荡挽春心,金戈铁甲草堂深。

  绣裳不暖锦鸳梦,紫云红雾天沉沉。

  芳华谁识去如水,月战星征倦梳洗。

  夜来法雨润天街,困杀杨花飞不起。

  却说宫主道:“如今要降书降表,进贡礼物,他才,退兵。”女王道:“ 事至于此,怎敢有违。”即时备办。备办已毕,女王道:“孩儿,你去么?”宫主道:“我不去罢。”刚哝得“我不去”一句,口里流水,又吆喝道:“ 饶命罢!饶命罢!”女王道:“ 又是那话儿来了。”宫主道:“ 正然开口,他就打将来。”女王道:“ 你还去哩!”宫主道:“ 我去,我去。”女王领着宫主,同来宝船之上,拜见元帅。元帅道:“ 中国居内以制外,夷狄居外以事内。自古到今,都是如此。你这等一个女人,焉敢如此无礼么?”女王磕两个头,说道:“ 都是俺孩儿不知进退,冒犯天威,望乞恕罪!”双手递上一封降表。元帅接着,吩咐中军官安好。又递上一封降书,元帅拆封读之,书曰:

  女儿国国王茶罗沙里谨再拜致书于大明国钦差征西统兵招讨大元帅麾下:侧闻明王大一统,率土无二臣。矧兹巾帼之微,僻处海隅之陋。职惟贞顺,分敢倔强。缘以总兵官王莲英,杪忽蜂腰,虚见辱于齐斧;复以女孩儿红莲宫主,突梯鼠首,滥欲寄于旄头。致冒天诛,平填蚁穴。兹用投戈顿颡,面缚乞身;伏乞借色霁威,海恩纳细。某无任战栗恐惧之至。某年某月某日再拜谨书。

  元帅读罢,说道:“好女学士,书颇成文。”女王又跪着,递上一个进贡的草单。元帅道:“ 你这女人国比他国不同,你但晓得有我天朝,不敢违拗便罢,一毫进贡不受。我堂堂天朝,岂少这些宝贝?”女王禀告再三,元帅再三不受。女王又递上一张礼单,犒赏军士。元帅道:“ 进贡的礼物尚且不受,何况于此!”反叫军政司回敬他女冠、女带、女袍、女笏、女鞋之类。吩咐他道:“ 夷狄奉承中国,礼所当然,不为屈己。你今番再不可抗拒我天兵。”女王磕头礼谢。元帅又道:“ 红莲宫主,你亲为不善,积恶不悛,于律该斩。”叫刀斧手过来,押出这个宫主到辕门外去,枭首示众。一群刀斧手蜂拥而来,把个红莲宫主即时押出辕门外。宫主满口吆喝道:“ 饶命罢!”女王又磕头道:“ 饶了小孩儿罢!”元帅不许。只有国师是个慈悲方寸,就听不过这趟讨饶,说道:“ 元帅在上,看贫僧薄面,饶了他罢!”元帅道:“ 这个女人太过分了,难以恕饶!”国师道:“ 饶他罢!他明年八月中秋之日,就到我南朝。”元帅道:“ 这个也难准信。”国师道:“ 你不准信,你可把坐龙金印印一颗放在他背上,回朝之时,便见明白。”元帅虽不准信,却不敢违拗,国师果真的印一颗印文放在他的背上,饶了他的死,磕头而去。

  元帅吩咐颁赏,吩咐排筵,择日开船。锚尚未起,只见前哨官报道:“ 前面去不得了。”元帅道:“ 怎么去不得?”前哨道:“ 是我们前去打听,去此不过百里多远,就不是我和你这等的世界。”元帅道:“ 是个甚么世界?”前哨道:“ 也没有天地,也没有日月,也没有东西,也没有南北,只是白茫茫一片的水。那水又有些古怪,旋成三五里的一个大涡,如天崩地塌一般的响,不知是个甚么出处。”王爷道:“ 那里委系不是人世上。”元帅道:“王老先儿,你怎么晓得?”王爷道:“这都载在书上。”元帅道:“ 既是载在书上,是个甚么去处?”王爷道:“ 是个海眼泄水之处,名字叫尾闾。”元帅道:“ 似此去不得,却怎么处?”洪公公道:“ 就在这里转去罢!”王爷道:“ 不是去不得,宝船往东来了些,这如今转身往西走就去得。”元帅道:“ 假如又错走了,却怎么好?”王爷道:“日上不要走,只到晚上走就好哩!”元帅道:“ 饶是日早还走错了路头,怎么又说个晚上?”王爷道:“ 晚上照着天灯而行,万无一失。”元帅道:“这个有理。”

  到了晚上,果真的有灯,果真的行船。每到日上就歇,每到晚上就行,船行无事。元帅相见国师,元帅问道:“ 前日爪哇国一个女将,昨日女人国一个女将,同是一般放他回去,怎么那一个反去请了师父来?这一个就取了降书降表?”国师道:“那一个不曾提防得他,这一个是贫僧提防得他紧,故此不同。”元帅道:“ 怎么提防?”国师道:“ 这个红莲宫主,是贫僧着发一个韦驮天尊跟着他走,他说一个谎,就打他一杵;他说一个不来,也就打他一杵,故此他不敢不来。”元帅又问道:“国师,你说那宫主明年八月中秋之日到我南朝,这是怎么说?”国师道:“ 这个女人生来好善,供养一个观世音菩萨,前日赢阵的宝贝,就是菩萨与他的净瓶儿。是贫僧央浼菩萨,菩萨收了他的去。菩萨又说道:‘ 辜负了他这一片好心。’却度化他到我中华佛国,限定了是明年八月中秋之日。故此贫僧与他讨饶。”元帅道:“有此奇事,多亏国师。”

  道犹未了,蓝旗官报道:“ 前哨副都督张爷拿住百十号小船,千数强盗。”元帅叫过张柏来,问道:“ 这些船,这些人,都是哪里来的?”张柏道:“ 船是贼船,人是强盗,专一在这个地方上掳掠为生。他把我们宝船也当是番船,一拥而来。是末将都拿了他,特来禀知元帅。”元帅道:“这是甚么地方?”张柏道:“ 末将借问土民,土民说是龙牙山。因这两山相对如龙牙之状,故得此名。”元帅道:“ 这都是个要害之地,须要与他肃清一番。”张柏道:“ 禀过元帅,把这些强盗一人一刀,令远人怕惧,今后不敢为非。”元帅道:“ 张将军,你有所不知,与其劫之以威,不若怀之以德。你解上那些人来,我这里有处。”即时间,张狼牙解上强贼来,约有千百多个。元帅道:“你们都是哪里人?”人多口多,也有说是本处人的,也有说是东西竺人的,也有说是彭坑人的,也有说是麻逸冻人的。元帅道:“ 你们都在这里做甚么?”众人道:“ 不敢相瞒天爷爷说,在这里掳掠是真。”元帅道:“你们把这掳掠做场生业么?”众人道:“也不敢把做生业。”元帅道:“ 你说这掳掠还是好,还是不好?”众人道:“ 还是不好。”元帅道:“ 既是晓得不好,怎么又把它营生?”众人道:“ 小的们生长蛮夷地面,无田可耕,难以度日,故此不得已而为之。”元帅道:“ 你们该甚么罪?”众人道:“ 小的们该死罪。”元帅道:“ 强盗得财者斩。你们今日都该砍头。”众人道:“总望天爷爷超生。”元帅道:“ 我这里饶你死,只是你们今后不可为此。”众人道:“既蒙天爷爷饶命,今后再不敢胡为。”

  元帅吩咐军政司取过好酒十坛,走到龙牙门上流头,泼在水面上。吩咐这些强贼到龙牙门下流头水面上去饮。一会儿军政司依令而行。众人依令而饮,饮酒已毕,众人又来磕头。元帅道:“ 这酒浇到水上可清么?”众人道:“ 其实清。”元帅道:“ 你们饮了可饱么?”众人道:“ 其实不曾饱。”元帅道:“你们可晓得?”众人道:“ 还不晓得。”元帅道:“ 我叫你们自今以后,只可清饥,不可浊饱。”众人感谢,号泣而去。元帅赏赐张柏,又吩咐道:“ 这些人目下必不为非,但不能持之久远。你带几个石工去,到龙牙门山上觅块方正石头,凿成一道石碑,勒四句在上面,使后人见之,改行从善。”张狼牙带了石匠,凿成石碑,请元帅赐句。元帅递一个柬儿与他,张狼牙展开读之,原来只有十六个字,说道:

  维天之西,维海之湄。

  墨二子兮,道不拾遗。

  一会儿报完,王爷道:“ 元帅与人为善之心,天地同大。”元帅吩咐开船。蓝旗官道:“ 开不得船。”元帅道:“ 怎么开不得船?”蓝旗官道:“ 海中波浪大作,涛声汹涌,且在这里停泊几日。”元帅请同王爷、天师、国师、大小将官出船一望,果只见天波岛树,渺无涯际,好凶险也。有宋务光一律《海上作》为证,诗曰:

  旷哉潮汐地,大矣乾坤力。

  浩浩去无际,茫茫深不测。

  崩腾歙众流,泱漭环中国。

  鳞介错殊品,氛霞饶诡色。

  天波混莫分,岛树遥相识。

  汉主探灵怪,秦皇恣游陟。

  搜奇大壑东,竦望成山北。

  方术徒相误,蓬莱安可得。

  吾君略仙道,至化孚淳默。

  惊浪按穷溟,飞航通绝域。

  马韩底厥贡,龙伯修其职,

  粤我遘休明,匪躬期正直。

  敢输鹰隼鸷,以问豺狼忒。

  海路行已殚,辅轩未遑息。

  劳君玄月暮,旅涕沧浪极。

  魏阙渺云端,驰心负归翼。

  元帅道:“ 宝船停泊在此,着游击将军到附近处,看是些甚么地方?”各游击得令而去。

  过了几日,只见征西游击大将军黄彪领了十数个番人,到帐下磕头。断发披布,略似人形而已。磕了头,献上些椰子酒、木绵布、蕉心簟、槟榔、胡椒。元帅道:“ 你是哪里人?”番人道:“ 小的地名叫做东西竺。海洋中间两山对立,一个东,一个西,就像天竺山形,故此叫做东西竺。”元帅道:“ 你地方上出些甚么?”番人道:“ 田土硗薄,不宜耕种。这些土仪就是地方上出的。”元帅道:“ 你们干办甚么事业?”番人道:“煮海为盐,捕鱼度日而已。”元帅吩咐受下他的礼物,每人赏他熟米一担。众番人谢赏而去。

  番人才去,只见征西游击大将军胡应风领了十数个番人,到帐下磕头。椎髻单裙,呲牙咧齿。磕了头,献上些黄熟香、沉香片、脑香、降香、五色绢、碎花布、铜器、铁器、鼓板之类。元帅道:“ 你是哪里人?”番人道:“ 小的地名彭坑,住在海洋南岸,周围都是石头,崎岖险峻,外高而内低。原有一个姓彭的做头目,故此叫做彭坑。”元帅道:“ 你地方上出些甚么?”番人道:“田地肥盛,五谷丰登。小的们都是农业。”元帅道:“ 风俗何如?”番人道:“ 风俗尚怪,刻香木为人,杀人取血祭之。求福禳灾,无不立应。”元帅道:“ 天地以生物为心,故此一个人命关三十三天,杀人的事怎么做得?我这里受你的礼物,你们只是自今以后,不可杀人。”番人道:“只为祸福有些吓人。”元帅道:“ 这个不打紧,我央浼天师与你一道符去。”即时求请天师。天师立书一道,用了印,敕了符,赏与众人,吩咐他贴在木头人上,他就只是降福,再不生灾,不用人祭。番人磕头而去。至今彭坑的菩萨灵验。相传后来有一个不省事的,用人血祭他,祭了后一家人死无噍类。自是再没人敢祭。

  彭坑人去后,又有征西游击大将军马如龙领了两干番人,帐下磕头。头一干番人,头上椎髻,上身穿短衫,下身围一段花布。磕了头,献上些鹤顶、沉香、速香、降香、黄蜡、蜂蜜、砂糖、青花布、白花布、青花瓷器、白花瓷器。元帅道:“ 你是哪里人?”番人道:“ 小的地名叫做龙牙迦释,住在海洋东岸。父老相传,说是当原日有个释迦佛留下一个牙齿,如龙牙之状,故此地名龙牙迦释。”元帅道:“你地方上出些甚么?”番人道:“ 小的地方上气候常热,田禾勤熟。又且煮海为盐,酿秫为酒。”元帅道:“风俗何如?”番人道:“风俗淳厚,敬的是亲戚尊长,假如一日不见,则携酒肴问安。”元帅大喜,说道:“ 夷狄中有此风俗,可谓厚矣尸吩咐受他的礼物,赏赐他巾帽、衣裳、鞋袜之类。番人磕头而去。第二干番人,头上也椎髻,上身穿长衫,下身围一段花布。磕了头,献上些玳瑁、黄蜡、槟榔、花布、铜鼎、铁块、蔗酒。元帅道:“ 你是哪里人?”番人道:“ 小的地名麻逸冻。”父老相传,说是当原日麻衣先生到这里卖卜,番人不晓得甚么,卦卖不得,衣不供身,食不供口。冻得慌,故此地名叫做麻逸冻。”元帅道:“ 你地方上出些甚么?”番人道:“ 田地膏腴,五谷倍收于他国。又且煮海为盐,酿蔗为酒。”元帅道:“ 风俗何如?”番人道:“俗尚节义,夫死妇人削发剺面,七日不食,与死夫同寝,多有同死者。七日不死,亲戚劝化饮食。俟丈夫焚化之日,又多有赴火死者。万一不死,终身不嫁。”元帅听了这一篇,嘎嘎的大笑了三声,说道:“ 夷人有此节义,奇哉!奇哉!”吩咐受下他的礼物,赏赐他巾帽、衣服、鞋袜。又取过女冠、女衫、女裾之类,给与他地方上节妇。又赏他一面纸牌,牌上写着“节义之乡”四个大字,教他镌刻在石上,立在冲繁市中。又叫回龙牙伽释的番人来。两下头目一齐簪花、挂红,吹打鼓乐,送他回去,见得天朝嘉奖之意。两干番人拜舞而去。元帅又吩咐赏赉三员游击,又吩咐马游击倍加赏赉。三员游击谢赏,众将官无不心服。王爷道:“这劝惩之道,一毫不差,用夏变夷,天生成这一员元帅。”是日安排筵宴,大享士卒。

  到了晚上,风恬浪静,开船而行。行了二三日,望见一个处所,五个大山,奇峰并秀。蓝旗官报道:“ 前面又是一国。”元帅道:“ 既有二国,着先锋领兵前去打探一番,看是怎么。”王爷道:“ 元帅在上,学生有一事告禀。”元帅道:“ 愿闻。”

  王爷道:“ 无故加人以兵,未有不骇愕者。以学生愚见,须先着一员游击官,传下虎头牌去,昭示各国,令其自服。倘有不服者,发兵围之,则我有辞于彼,彼亦心屈。不识元帅以为何如?”元帅道:“ 此见甚高。”即时差下征西游击大将军马如龙,传下虎头牌,先去昭示。马游击领了虎头牌,带了三五个夜不收前路而去。

  果到了一国。只见这个国东南是海,西北是岸,中有五座大山,国有城池。马游击进了城,夜不收借问土人。土人道:“我这里土名满刺伽,地方窄小,也不叫做国。”马游击又行了一会,只见城里有一个大溪,溪上架一座大木桥,桥上有一二十个木亭子,一伙番人都在那里做买卖。马游击径去拜见番王。只见番王住的房屋,都是些楼阁重重,上面又不铺板,只用椰子木劈成片条儿,稀稀的摆着,黄藤缚着,就像个羊棚一般。一层又一层,直到上面。大凡客来,连床就榻,盘膝而坐。饮食卧起,俱在上面。就是厨灶厕屋,也在上面。马游击站在楼下,早有一个小番报上番王。番王道:“ 问他是哪里来的?来此何干?”马游击递上一面虎头牌。番王读之,牌上说道:

  大明国朱皇帝驾下钦差统兵招讨大元帅郑为抚夷取宝事:照得天朝历代帝王传国玉玺,自古到今,递相受授,百千万年,未之有改。窃被元顺帝驮入西番。我大明皇帝盛德既膺天眷,宗器岂容久虚?为此钦差我等统兵前来,安扶夷荒,探问玉玺消息等。因奉此牌,仰各国国王及诸将领,如遇宝船到日,许从实呈揭玉玺有无,此外别无事端,不许恃顽争斗。敢有故违,一体征剿不贷。须至牌者。

  番王读了牌,连忙的请上马游击,宾主相见,说道:“ 我三年前曾具些薄礼进贡,将军你可知道么?”马游击道:“ 为因受你厚礼,我大明皇帝钦差我等前来,赍若五花官诏、双台银印、乌纱帽、大红袍、犀角带、皂朝靴,敕封你为王。又有一道御制牌,又敕封你国叫做满刺伽国,你做满刺伽国王。”番王闻之,有万千之喜,连忙的叫过小番来,备办牛、羊、鸡、鸭、熟黄米、茭蔁酒、野荔枝、波罗蜜、芭蕉子、小菜、葱、姜、蒜、芥之类,权作下程之礼,迎接宝船。

  宝船一到,马游击先回了话。小番进上下程。元帅道:“这都是王爷所赐。”王爷道:“ 朝廷洪福,元帅虎威,我学生何力!”道犹未了,只见一个番王头上缠—幅白布,身上穿一件细花布,就像个道袍儿,脚下穿一双皮鞋,鞳革及革及,抬着轿,跟着小番,径上宝船,参见元帅。宾主相待,元帅道:“ 我等钦奉大明皇帝差遣,赍着诏书、银印,敕封上国做满刺伽国,敕封大王做满刺伽王。”番王道:“ 多蒙圣恩,不胜感戴!复辱元帅虎帐,何以克当!”元帅道:“ 大王请回,明日午时,备办接诏。”番王道:“容卑末自来罢。”元帅道:“天威咫尺,敢不亲赍。”番王唯唯诺诺而去。

  到了明日,大开城门,满城挂彩,满城香花,伺候迎接。二位元帅抬了八人轿,前呼后拥,如在中国的仪仗一般。更有五百名护卫亲兵,弓上弦,刀出鞘。左头目郑堂押左班,右头目铁楞押右班。人人精勇,个个雄威。那满城的小番,那个不张开双眼,那个不吐出舌头,都说道:“这却是一干天神天将。哪里世上有这等的人么?”番王迎接,叩头谢恩,安奉了诏书,领受了银印,冠带如仪。大排筵宴,二位元帅尽欢而归。明日番王冠带乘轿,参见元帅,双手递上一封谢表。元帅接着,吩咐中军官安奉。番王又双手递上一封谢书。元帅拆封读之,书曰:

  满刺伽国国王西利八儿速剌谨再拜奉书于大明国征西统兵招讨大元帅麾下:窃以封疆阻阔,觏止无阶;道义流闻,瞻言有素。使旃及国,彩鷁临城;逮以诏书,申之印篆。俾黑子之地,列夷封之尊;进椎髻之夫,与冠裳之盛。虽天王之眷存即厚,而元帅之左右实深。永为国土之珍,愧乏琼瑶之报。肃此鸣谢,幸尔宽恩。冀顺节宣,深绥福履。某无任激切屏营之至。某年某月某日某谨再拜。

  元帅读罢了书,国王又递上—张进贡的礼单。元帅接过单来,只见单上计开:

  珍珠十颗(径寸),叆叇十枚(状如眼镜,观书可以助明,价值百金),黄速香十箱,花锡一百担(本国有一大溪,溪中淘沙煎之成锡,铸成斗样,名日斗锡,每块重一斤八两,每十块用藤缚为小把,四十块为大把,通市交易),黑熊二对,黑猿二对,白鹿十只,白麂十只,红猴二对,火鸡二十只(其色紫赤,其子壳厚,重一钱有余,或斑或白,可为饮盏,能食火吐气,故名,与渤淋国不同),波罗蜜二匣(果名,实生,干,形如冬瓜,皮似栗子多刺,刺内有肉层迭,味最佳 ),做打麻二坛(树脂结成者,夜点有光,涂之船上,水不能入 ),茭蔁簟十床(茭蔁,草名,叶如刀茅,织之成簟),茭革酒十坛(茭蔁子如荔枝,酿之成酒)。

  元帅看完了单,吩咐内贮官收拾。番王又递上一张礼单,都是些牛、羊、柴、米、蔬、果之类。元帅道:“尽行受下,要见他的来意。”大排筵宴,国王尽欢而饮。

  正在绸缪之处,旗牌官报道:“ 抬礼物来的番卒,活活的咬吃了我南朝一名水兵,止剩得一个头在。”元帅着一惊,说道:“焉有此事?”番王即时离了席面,跪着讨饶,说道:“卑末不知,伏乞恕罪!”王爷道:“ 大王请起,这都是个怪物,岂有番卒吃人之理!”番王起来,再三赔个不是。王爷吩咐旗牌官:“ 你出去只作不知,不要说来禀我。”一会儿,叫进抬礼物的来领赏。—干番卒蜂拥而来。王爷吩咐来人,都要一字儿摆着中军帐下。摆列已毕,王爷请国师慧眼观一观。国师不敢怠慢,抱个禅杖一指,只见番卒中间,跳出两只老虎:一只色黄,一只色赤,俱有花纹,只是比中国的略矮小些。你看它张牙露爪,一个跳,一个叫:

  张牙露爪下荒山,汗血淋漓尚未干。

  小小身材心胆壮,斑斑毛尾肚量宽。

  未曾行处山先动,不作威风草自寒。

  倘若进前三两步,管教群兽骨头酸。

  两只虎不至紧,把一席的宾主都吃了一慌。元帅道:“ 这个畜生有些惫懒,还得国师收了它罢。”国师道:“ 请天师收它。”天师不敢怠慢,剑头上烧了一道飞符,即时天下就掉下一个黑脸的天将来。众人抬头一看,只见是个龙虎玄坛赵元帅,朝着天师打一拱,说道:“ 天师呼唤小神,哪里使用?”天师道:“ 此中有两只小虎,恐怕惊了我们座客,相烦天将擒下它来。”赵元帅睁开圆眼,喝声道:“ 孽畜哪里走!”一个一鞭,打得这两只老虎滚做一团儿。赵元帅又提将起来,一手扯开了它的皮,一手撕碎了它的肉,递到席上来,说道:“诸公下酒。”

  不知下酒不曾,且听下回分解。

第51 回  张先锋计擒苏干  苏门答首服南兵

  赞曰:

  猛兽野心,反噬非久;出柙遗害,咎归典守。

  上林清风,啬夫缄口;破樊脱槛,率圹以走。

  斗生弃野,猛虎饲之;匪虎饲之,惟神赐之。

  为鬼为魅,又曷使之;妖不胜德,正直耻之。

  却说番王看见国师一杖就指出两只虎,天师一道飞符就掉下一个天神,心上好怕人;吓得只是抖战,又敢把来下酒!元帅道:“ 来人中焉得有虎?大是怪事。”国王道:“ 列位有所不知,这是我本国西山上生长的。”元帅道:“ 怎么又是一个人?”国王道:“ 他在山里坐着是只虎,他到地上来走着就变做一个人。”

  洪公公口又快,接着说道:“ 这个虎我们本国极多。”马公公道:“ 在哪里?”洪公公道:“ 你还说在哪里!满南京城里,倒少了座山虎?倒少了市虎?”马公公道:“ 名色虽是如此,也还不十分这等狠么。”洪公公道:“ 那吃人不见血的,只怕还狠些。”

  国王道:“ 小国海边上还有一等龟龙,约有三四尺高,两个獠牙,四只脚,满身鳞甲,甲缝里又生出刺来,不时出没;大凡国人遇着它的,便遭它一口,甚是为害。”元帅道:“ 也求天师。”天师道:“ 军中无以进酒,请以斩龙为令可乎?”二位元帅道:“ 此令极佳。”天师道:“ 请列位同出船外,见条龙,奉列位一杯酒。”众位道:“领命。”

  天师书了一道符,用了印,咒了神,丢下水去。只见一会儿,一条龙口里衔着一道符,伸着个头在水面上,如引颈受刀之状。天师指一指,那条龙分为两段,一股鲜红的血水冒将上来。天师道:“ 列位请酒。”众位各领一杯。一会儿,又一条龙口里衔着—道符,伸着个头在水面中。天师指他一指,即时两段,一股鲜红血水冒将上来。天师道:“ 列位又该一杯酒。”众位又饮一杯。一会儿,又一条龙口里衔着一道符,伸着个头在水面上。天师指一指,即时两段,一股鲜血冒将上来。天师道:“ 列位又该一杯酒。”众位又饮一杯。国王道:“ 海里的龙多,卑末的量少,请别出一令罢。”天师道:“ 既是酒量不佳,贫道不敢相强,只请看斩龙罢。”一会儿,一条龙衔着道符上来,一会儿,一指两段。一会儿,一条龙衔着道符上来,一会儿,一指两段。站着就有百十条过手。

  国师老爷看得不过意,说道:“天师在上,看贫僧薄面皮,饶两条罢。”天师道:“ 但凭国师老爷尊意。”国师把个钵盂摆一摆,就摆上三五条龙在里面。国师道:“ 列位请登席,贫僧也劝一杯。”众位道:“ 领命。”国师道:“ 照着贫僧的钵盂有一条龙,列位奉一杯酒。”众位道:“ 就是。”只见国师一手托定了钵盂,一手一条龙,一条飞上天。说道:“ 列位请酒。”众位领了一杯酒。国师又一手一条龙,一条飞上天,说道:“ 列位请酒。”众位又饮一杯。国师又一手一条龙,一条飞上天。说道:“ 列位请酒。”众位又饮一杯。番王领了二杯,不敢多饮,国师道:“贫僧也不多劝了。”把个钵盂望上一拱,还有十数多条,一齐飞天上去了。

  番王辞谢而去,到了朝门,见了许多的头目,都问道:“南朝人物何如?”番王道:“再不要提起他来!”众人道:“怎么不要提起他来?”番王道:“且莫讲他人物出众、本领高强,只讲他眼见的两三件儿:他把天神天将,只当个小郎,堂上一呼,阶下百诺。把我们西山黑虎只当个猫儿,呼之即来,杀之即死;把我们海里的龟龙,只当个曲鳝,要它死它不敢生,要它生不敢死。”吓得那些人都摇一摇头,摆一摆脑,都说道:“本然中朝是个佛国,我们明日同他的宝船,去朝贡他一番,也不枉了为人在世上。”

  番王进了宫门,见了许多的妃子,都问道:“ 南朝人物如何?”番王又把个天将、黑虎、龟龙三件事,说了一遍。妃子道:“ 本然中朝佛国,岂是偶然。我们明日同他的宝船,亲自去朝贡一番,也是为人在世上。”番王道:“你们言之有理。”过了两日,番王又来参见元帅,禀说道:“ 卑末愿同元帅的宝船,亲自去朝贡你大明皇帝,你心下何如?”元帅道:“此举甚好。只是我们还要进西洋里面去,一时不得回朝。”番王道:“卑末等候就是。”元帅要行,番王又道:“ 进西洋里面,还有许多的路程,还有许多的凶险。这如今船上的现在宝贝、现在货物,岂可复置之危地?依卑末愚见,莫若权且屯塌在小国,后日再来取齐回京。”王爷道:“ 此言似亦有理。”元帅即时传令,仰征西中营大都督王党统领本营兵卒,就于满刺伽国竖立木非栅城垣,仍旧有四门,仍旧有钟楼,仍旧有鼓楼,里面又立一重木非栅小城,盖造库藏仓廒。一应宝货钱粮,屯放在内。昼则番直提防,夜则提铃巡警。

  安顿早毕,宝船前行。行了四昼夜,游击将军马如龙传送虎头牌,传到一个国,叫做哑鲁国,地方偏小,民以耕渔为业。国王看见虎头牌,不胜之喜,说道:“二十年前我们曾来进贡,荷蒙天恩,感激无尽!今日何幸,又得见大元帅军容!”宝船一到,马游击回话,国王带领两员头目,亲自迎接,参见元帅,递上降表。元帅接着,吩咐中军官安奉。又递上一封降书,元帅拆封读之,书曰:

  哑鲁国国王麻黑若赖谨再拜奉书于大明国钦差征西统兵招讨大元帅麾下:侧闻天下之义,当混为一;仁人之兵,所存者神;有伐用彰,无远弗届。蠢兹哑鲁,蕞尔遐荒,已幸当年,肃聆文教;讵期今日,载见武动。六师传雷电之威,八面寒穹庐之胆。敬伸短牍,用表微忱;未敢自专,伏候进止。

  元帅看书已毕,番王又递上一张进贡草单。元帅道:“ 国小民贫,此不必受。”又递上一张犒赏士卒的礼单,元帅道:“公礼且不受,何况私礼乎!—律不受。”各人赏赐他一番,使之归国。

  船行一日,经过一个九州山,异香扑鼻,一阵一阵的随风飘荡,清味爱人。马游击带领些兵番上山去采香,就得了六株长香,径有八九尺,长有六七丈,黑花细纹,嫩如脂腻。进上元帅,元帅大喜,重赏马游击。

  又行了一日,马游击又领了一个番王,迎接元帅。元帅道:“你是哪—国?”番王道:“ 小国叫做阿鲁国。适来看见元帅老爷的头行牌,才晓得宝船从此经过。故此特来迎接。”元帅与他相见,他也递上一封降表。元帅接着,吩咐中军官安奉。又递上一封降书,元帅拆封读之,书曰:

  阿鲁国国王速剌苏刺麻谨再拜奉书于大明国钦差征西统兵招讨大元帅麾下:侧闻天讨有罪,兵义者王;夷必宾华,理屈斯罚。维兹阿鲁国,敢外钧陶。仰中国之圣人,夙有依归之愿;瞻元戎之大纛,钦承节制之尊。敬以丹诚,寓之相简;获依巨庇,不尽顒延。

  元帅甚喜。番王又有进贡,元帅不受,又有礼物,愈加不受,反厚赏赐与他,番王感谢而去。元帅道:“ 这虎头牌的功绩,都是王老先儿的。”王爷道:“ 但愿前去都是如此,舟行无阻,彼此有功。”

  又行了四五日夜,马游击回话说道:“ 前面是我朝敕封的苏门答刺国。只是这如今国王有难,正在危急之时,听知道元帅提兵而来,不胜之喜。”二位元帅道:“是个甚么事故?”马游击道:“ 此国先前的国王,名字叫做行勒,和孤儿国花面王厮杀,中药箭身死。子幼不能复仇,其妻出下一道榜文,招贤纳士,说道:‘ 有能为我报复夫仇,得全国土,情愿以身事之,以国与之。’只见三日之后,有一个撒网的渔翁揭了招贤榜文,高叫道:‘ 我能为国报仇,全复国土!’国王之妻给与他鞍马、披挂、兵器等项,又与他一枝军马。果然的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声,一刀就杀了个花面王。国王的妻不负前约,就与他配合,尊敬他做个老王;家宝地赋,悉凭他掌管。后来年深日久,前面国王的儿子,名字叫做宰奴里阿必丁,长大成人,心里有些不忿得这个渔翁,尝背后说道:‘ 此我父之仇。’一日,带了些部曲,把个渔父也是一刀,复了自家的位,管了自家的国,尊母为老,母老不管事。渔翁的儿子,名字叫做苏干刺,如今统了军马,赍了粮食,在这个国中,要为父王报仇,每日间厮杀不了。”元帅道:“ 两家胜负如何?”马游击道:“敌兵常胜,本国的兵常输。”元帅道:“ 济弱扶危,在此一举!差左右先锋前去接应他,宝船不日就到。”

  左右先锋得了将令,各领一枝人马,乘小舸而去,去到苏门答刺国,只见两家子正在厮杀。左先锋道:“此时日尚未西,我和你借着他的因头儿,就杀他一阵。”右先锋道:“ 言之有理。他们正在人困马乏之时,怎禁得加这—楔。”三通鼓响,呐喊一声,南阵上拥出两员大将,左一边将官,老虎头、双环眼、卷毛鬓、络腮胡,骑一匹银鬃马,使一杆豹头刀,高叫道:“哪个是苏干刺?早早下马受降!”右一边将官,长丈身、大胳膊、回子鼻、铜铃眼,骑一匹五明马,使一杆鹰翎刀,高叫道:“哪个是苏干刺?早早下马受降?”苏干剌心里吃了一惊,想道:“ 这两员将官又不是本国,又不是我西洋,是哪里来的生主儿!怎么就叫我的名字?”连宰奴里阿必丁一时也不觉得,问左右道:“ 这两员大将是哪里来的?为我助阵哩!”左右道:“就是南朝元帅差来的。”国王道:“ 何如此神速?盖天助我也!”越加打起精神来厮杀。自古道:“寡不敌众,弱不敌强。”三个人杀一个,够甚么杀?况南朝两员先锋,俱有万夫不当之勇,怎叫苏干刺不败?这一阵就—败涂地,弃甲丢兵,直退到三五十里之外,方才收拾些残兵败卒,归了旧营。

  国王得左、右先锋之力,大胜这一阵,感谢不尽。即时安排筵宴,酬劳二位先锋。张先锋道:“ 出其不意,攻其无备。还昼夜赶去。”刘先锋道:“ 兵法又云,‘ 穷寇莫追。’这是怎么说?”张先锋道:“ 苏干刺不为穷寇。他每日得胜,其气甚骄,虽有此败,彼必然说道:‘ 这是偶然耳!’岂又防备我们追他?正是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刘先锋道:“ 既如此,愿闻尊教。”张先锋道:“ 只是路径儿还不熟些。”国王道:“小国路径极是好认。怎么好认?西北两边都是海,东南两边都是山。适才苏干刺的窠巢,却在正南上。正南上前去,又有两条路:一条靠溪,溪润屈曲,难以走马;一条靠山,山路抄直,到了罗诃岭,两边都是陡岸,止容一人一骑。”张先锋道:“此狭处有多少路程?”国王道:“ 有三五里之远。”张先锋对着刘先锋细细的说道:“ 如此如此。”刘先锋先去。国王道:“没有饮得酒。”刘先锋道:“ 明日再来领受。”张先锋又叫过一个年长的队长来,对他细细的说道:“如此如此。”到了—更之后,衔枚勒马,逐阵而行。行了半夜,才到牛皮帐边。—声炮响,呐喊连天。张先锋领了头,后面都是些雄兵健卒。马壮人强,一齐杀进牛皮帐里去,吓得个苏干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没奈何,懵着头望前跑,跑了一会,苏干刺说道:“ 找溪边的大路而走,好上船去。”起头一望,只见溪边上有许多灯火,原来是张先锋差下的队长,埋伏在那里,虚张灯火,吓他不敢走那条路。左右说道:“ 溪边先有追兵,去不得哩!”苏干刺就奔山路而行。

  行到罗诃岭下,苏干刺勒住了马,左右说道:“ 事在危急存亡之顷,还勒住个马,有何高见?”苏干刺道:“ 这个岭两边都是陡崖,中间止容得—人一骑,万一有变,吾即死也!”左右道:“ 将军今日何故自怯?宰奴儿敢有这等的大胆!当那两个生主儿,岂可就晓得这个路径?走一步,得一步,只管走哩!”道犹未了,后面喊杀连天,鼓声震地。

  苏干刺没奈何,抱着个头只是走,刚刚的过了大半,心里道:“到了这里,想也没事。”哪晓得一声炮响,前面的火铳、火炮、火箭、火枪,雨点一般打来。又有一样襄阳大炮,就是震天雷、搜地虎,也不过如此。当头一员大将,横刀立马,高叫道:“苏干刺哪里走?早早下马投降,免得受我刀兵之苦。”原来刘先锋已自拦住了路口,火器一切齐备,再走到那里去罢?将欲退后,后面又是一员大将,横刀立马,高叫道:“ 苏干刺哪里走?早早下马投降,免受我刀兵之苦。”这正是张先锋的兵马追赶将来。前不得,后不得,正在两难之处,一声梆响,两崖上一齐的铁钩、铁抓飞将下来,把个苏干刺任是威风无处使,假饶双翅不能飞!活活的捉将过来。

  到了天亮,国王接着元帅,说道:“多劳二位先锋夜来大战。”道犹未下,先锋已自解上苏干刺来。元帅吩咐国王,把苏干刺监候在这里,俟宝船回日,再行定夺。国王唯唯奉承,递上降表。元帅接着,吩咐中军官安奉。又递上降书,元帅拆封读之,书曰:

  苏门答剌国国王宰奴阿里必丁谨再拜奉书于大明国钦差征西统兵招讨大元帅麾下:窃闻大国,天之所设;天子,天之所生。德凤翔乎河源,武节檐乎月崛;率宁人之有指,先元戎之启行;用广威光,克严讨罚。维兹小国,夙荷洪恩。彩币兼全,焕斗文之璀璨;银章紫诰,俨天语之叮咛。顾惟何人,幸叨宠渥!矧于戎幕,复荷生全。拜赐俯偻,流汗交并;仰瞻行在,统誓指挥。

  降书已毕,又献上进贡草单。元帅展开来一看,只见单上计开:

  金麦三十斛,银米三十斛,水珠一双(行军乏水,置土中,水自出),螺子黛十颗(宝也,每颗价千金 ),琉璃瓶十对,象牙十枝(长八九尺 ),乌卵一双(其大如瓮),友鸟鹊一双(形高七尺,能解人语 ),活褥蛇十条 (状类鼠,色正青,能入穴取鼠无遗),名马十匹(马与龙交,所生者俱龙种也 ),胡羊五十只(尾大如扇,春月剖腹,取其膏数十斤,以药线缝合之,羊如故,不割即死 ),竹鸡二百只(略煮即烂,味美),五色番锦百端,红丝千斤,驼毛褥五十床,花簟五十庆,锦襈百幅,金饰寿带五十条,钿带五十条,连环譬臂鞲五十副,蔷薇水五十瓶(用洒之衣,香气经岁不散),栋香、白龙脑、白砂糖、白越诺、乳香、无名异、腽肭脐、龙涎香 (龙斗则涎出,国人计取之,香极奇 )、乳香各数十石,寻枝瓜 (极大,十人方可共啖一枚)、扁桃(其形扁,如石子,味佳)、千年枣、石榴(重六七斤一个)、臭果(其长八九寸,开之甚臭,内有大酥白肉十四五片,甜美可食 )、酸子(大如梨,其味香冽)、葡萄(大如鸡子,味极美)、美菜(异种所生,长六七尺)以上果品各百担。

  元帅吩咐内贮官收拾进贡礼物。国王又献上礼物,犒赏三军。元帅接单视之,自蔬果柴米之外,一毫不受。国王款待元帅,元帅赴宴,只见国王宫殿甚是齐整。怎见得宫殿齐整?玛瑙做柱科,绿甘做四壁,水晶做瓦,碌石做砖,活石做灰。虽是帷幕之类,都是百花烂锦,五色辉煌。两边列着左右丞相、太尉太保,门下又摆着骁勇兵卒、壮健军丁。

  二位元帅尽欢而饮,住了数日。

  又有各国来降:

  邻国有故临国,人黑如漆,善战斗,好为寇盗,国王闻宝船到苏门答刺,进上:

  骇鸡犀一对 (即通天犀,用以盛米喂鸡,鸡啄之,至辄惊去 ),龙脑香二箱(状类云母,色如冰雪,香可闻十里)。有默伽国,其先是个旷野之地,因为大食国有个祖师叫做蒲罗哞,徙居其地,娶妻生一子,名字叫做司麻烟,生下地来,呱呱的哭了两三日,就把只脚照地上一顿。一顿不至紧,就涌出一股清泉来,日日长流,流成一个大井。井又有些灵验。甚么灵验,但凡飘洋的舟船遇着大风,把这个井水略洒几点,其风即止。国王闻中国宝船在苏门答刺,进上:

  金刚指环一对,摩勒金环一对。

  有孤儿国,即花面王国,地方不广,人民止千余家。田少不出稻米,多以渔为业,风俗淳厚。男子俱从小时有墨刺面为花兽之状,猱头,赤着身子,止用单布围腰。妇女围花布,披手巾,椎髻脑后。却不盗不骄,颇知礼义。国王闻中国有宝船在苏门答刺,进上:

  稍割牛一头 (角长四尺,十日一割,不割则死;人饮其血,寿五百岁,牛寿如之),龙脑香一箱。

  其属国有勿斯里国,其地多早,经八九十年,才见天雨一次。国中有一江神,最灵验。怎么灵验?每二三年,有一老者,头鬓尽白,从江中间挺然独立,国中人都来拜问他吉凶祸福。老者笑,则年岁丰稔,百事称意。老者愁,则年岁饥疫,百事不如意。国中有一个塔,又灵验。怎见得灵验?塔顶有一面神镜,无论远近,但有刀兵之祸,先前照见。国王闻中国有宝船在苏门答刺,进上:

  火蚕绵一百斤(絮衣一袭,止用一两,稍过度,则炎蒸之气,人不可当)。

  有勿斯离国,国最小,民以捕鱼为业。有天生树,其果名曰蒲芦,采食之,次年复生,名曰“麻茶泽 ”;三年再生,名曰“没石子”。国人多以为食。国王闻中国有宝船在苏门答刺,进上:

  奄摩勒十盘(其味香酸,佳甚),波罗蜜五盘(大如斗,味佳)。

  有吉慈尼国,其地极寒,春雪不消。产雪蛆,状如瓠子,其味甚美。人有热疾者,啖之即愈,如神。国王闻中国有宝船在苏门答刺,进上:龙涎香五十斤。

  有麻离板国,其国地小富足。贵有金线挑花的锦帕缠头,贫民亦用花帕。妇人耳坠手镯,有中国风。国王闻中国有宝船在苏门答刺,进上:

  兜罗锦十匹 (阔四五尺,厚五分,背面毳绒,番名蓦黑蓦勒),杂花番锦十匹,细布五十匹(长者五六丈,阔四尺多,中五六样,贵贱不同)。

  有黎伐国,其国亦小,国民仅二三千家,白推人一做头目。曾附苏门答刺进贡中国。闻宝船在此,进上:

  白砂糖五担,吉贝一箱,宾铁十担。

  有白达国,国虽小,多出珍宝。人食酥,酷饼肉,多以白布缠头。最犷悍,号强兵。四邻不敢侵犯。国王闻中国有宝船在苏门答刺,进上:

  金钱二千,银钱五千 (俱无孔,面凿弥勒佛于其上,背凿国王之名 ),五色玉各五端(青黄赤白黑俱有),夜光璧五片 (可照二十余丈 ),白光琉璃鞍一副(放在暗室中,可照十余丈)。

  二位元帅见了这些小国都来进贡,万千之喜!国王殷勤留住。元帅分遣左右先锋,前往西洋,经略各国。约有十日多些,右先锋刘荫领了南浡里国国王,亲来迎接,献上降表;又献上降书,书曰:

  南浡里国国王卜失陀纳谨再拜奉书于大明国征西统兵招讨大元帅麾下:侧闻天启圣明,神资良弼,必有惩讨,以致升平。卜僻处夷荒,敢行悖乱?顿颡雷霆之下,潜身化育之中。氛沴尽消,仰太阳之普照;鲸鲵不作,见大海之无波。瞻恋之深,千百斯福。忭跃之至,倍万恒情!降书已毕,又献上:

  狻猊一只 (生七日未开目取之,则易调习,稍长则难矣)。

  元帅受之,不胜之喜。赏宴国王,极其欢洽。酒犹未散,只见左先锋张计有一干亲随左右,披头散发,忙忙的禀元帅道:“祸事临门,怎生是好?”

  不知是个甚么祸事临门,且听下回分解。

  第52 回  先锋出阵掉了魂  王明取得隐身草

  诗曰:

  上将秉神略,至兵无猛威。

  三军当严冬,一抚胜重衣。

  霜剑夺众景,夜星失长辉。

  苍鹰独立时,恶鸟不敢飞。

  武牢锁天关,河桥纽地机。

  大军奚以安?守此称者稀。

  贫士少颜色,贵门多轻肥。

  试登山岳高,方见草木微。

  山岳恩既广,草木心皆归。

  却说先锋的左右,忙忙的报道:“ 祸事临门,此来不小。”二位元帅吃了一惊,问道:“ 怎么祸事临门,此来不小?”左右的跑慌了,说不出口来,只是把个胸脯前捶了几下。元帅道:“你将军吃了苦么?”左右的点两下头。元帅道:“ 是个甚么国?”左右的还说不出来,把个头发打散着,摆了几下。元帅道:“ 敢是散发国么?”左右的又点两下头。王爷道:“ 你们且去坐定了,再来回话。”左右的定了神,息了喘,却来回话。元帅道:“是个甚么国?”左右的道:“叫做甚么撒发国。”元帅道:“ 你将军怎么吃了苦?”左右道:“ 俺将军活活的被番官捉将去了!”元帅道:“ 怎么失机?”左右道:“ 非俺将军失机,只是撞的对头不巧。”元帅道:“ 怎么不巧?”左右道:“ 撒发国出下一个番官,叫做甚么圆眼帖木儿,并不曾交马,并不曾举刀,只是手里敲个甚么东西,恰像铜铃儿的声气;响了三下,俺将军就是—个倒栽葱,掀下马来,被他活活的捉了去。”王爷道:“ 这又是个邪术。”三宝老爷道:“ 撒发国离此多少路程?”左右道:“ 去了有七八日,才得到那里。”王爷道:“也不论他路程多远,就要整兵前去,不可迟疑。”开了宝船,也行了七八日,果是一个国。那个国,边海处有一个关,叫做凤磐关。关里有一座城池,城里城外都是些居民百姓,浑身黑炭,头发血红。老爷道:“ 这也不是人类,怎么走到这里来?”王爷道:“ 这如今只得将错就错,说得个不来的话?”元帅道:“ 人不是个人,鬼不是个鬼,战又不是个战,你教怎么样儿处他?”王爷道:“ 虽然如此,也要杀他—阵,看是何如。”元帅传令,着诸将领兵出马。一连三日,一连输了三员大将。先一日,征西游击将军黄怀德出马,只听得番将马上敲了三下,黄将军落马被擒。第二日,右先锋刘荫出马,也又听得番将马上敲了三下,刘先锋落马被擒。第三日,狼牙棒张柏出马,也又听得番将马上敲的响,张狼牙晓得他的毛病,刚刚的敲得一下,已自跑马而回,饶他跑得快,也掉了一顶盔。

  元帅十分忧闷。王爷道:“ 这桩事少不得去求国师。”老爷道:“ 且求天师,看他怎么。”王爷道:“ 连输了几阵,事在眉毛上,还着要国师出来。”

  二位元帅专请国师,国师道:“ 善哉,善哉!这是推不掉的事体。”心里想道:“ 夜来仰观乾象,却是獟头大扫星出现,这宝船上又该添出一个好汉来,成功受赏,才应得这个星去。却不知道是哪个?”沉思了一会,不曾开口。二位元帅只说国师是这等养神息气,哪晓得他心上老大的费寻思,却又催促国师妙计。

  国师道:“ 元帅请出一枝令箭来,借贫僧一用。”元帅不敢怠慢,即时取过一枝令箭来,奉与国师。国师接了,叫过蓝旗官,把个令箭交与他,叫他传示军营里面,有能识得百鸟声音的,带箭来回话。

  去了不多一会,只见一个军士手里拿着一枝令箭,帐下磕头。国师道:“你姓甚么?名字叫做甚么?现是哪一卫的军?”那军士说道:“ 小的姓王,名字叫做王明。原是南京龙滩左卫巡逻的小军。”国师道:“ 你现在哪个部下?”王明道:“ 现在前营大都督王应袭部下。

  国师抬起头来看一看,只见王明生得燕项虎须,身长九尺,面如满月,眼似流星。国师心下想道:“ 此人果好一个汉子。”高张慧眼,果真此人是个獟头大扫星下界,心上有老大的欢喜。过了一会,又问道:“你可认得百鸟的声音么?”王明道:“小的认得。不是小的在列位老爷面前夸口,自古到今,识鸟音的,只有两个。”元帅道:“ 是哪两个?”王明道:“ 古时节孔夫子门下公冶长一个;这如今元帅麾下,小的一个。”

  元帅道:“ 怎么公冶长也识鸟音?”王明道:“ 公冶长善识鸟音,他有一场识鸟音的事故。是个甚么事故?一日,公冶长和南宫适两姨夫,坐着闲磕牙儿说话,只听得一个鸟儿嘴里吱吱喳喳,公冶长说道:‘ 姨夫,你坐着,我去取过羊来,下些羊肉面,你吃了去。’果真的,—会儿拖了一只肥羊,一会儿下出羊肉面,两姨夫自由自在吃了一餐。姨夫道:‘公姐夫,你这羊是哪里来的?’公冶长道:‘ 是方才那个鸟儿叫我拖来的。’姨夫道:‘ 怎么是鸟儿叫你拖来的?’公冶长道:‘ 那个鸟儿口里吱吱喳喳,叫说是:公冶长,公冶长,南山脚下一只羊,你吃肉,我吃肠。这却不是鸟儿叫我拖来的?’姨夫道:‘有此奇事。原来你善识鸟音。’两家子又讲了一会儿话才去。只是那个鸟儿不曾讨得肠吃,怀恨在心。有一日,又来叫道:‘公冶长,公冶长,北山脚下一只羊,你吃肉,我吃肠。’公冶长前日甜惯了的嘴,连忙的跑到北山之下,左看右看,哪里有个羊,只见一个人被人杀死了在那里。公冶长转过身来,地方上人说是公冶长杀死人命,告到官司,把公冶长坐了三年多牢。故此孔夫子说道:‘ 公冶长虽在缧绁之中,飞其罪。’孔夫子说个‘飞’字,说是鸟儿耍他,是天上飞下来的罪。这公冶长的事故,却不是识鸟音的?”

  元帅道:“你比公冶长何如?”王明道:“小的识鸟音,只在公冶长之上,不在公冶长之下。”元帅道:“ 怎见得你在他上?”王明道:“ 小的一生吃肉,并不曾受罪。到如今只是谈他公冶,却不做个‘宗政哭羊’。”王爷道:“你说便说得好,只是字义上有些不明。”王明道:“字义虽不明,声音却辨得。”国师道:“ 口说无凭,做出来便见。你既是善识鸟音,我这里要凤凰生下来的两个卵,又要一个雄,一个雌。你若是认得真,取得快,我这里重重的赏你。”王明心里想道:“ 凤凰是个百鸟之王,已自是个难寻的,怎么又要寻它的卵?凤凰的卵已自是个难寻的,怎么又要—个雄,—个雌?”心里想,便是难,口里只得说着易,说道:“ 凤凰是小的认得。只是凤凰的卵,怕一时难寻些,望老爷宽限几日。”国师道:“ 我要这卵在紧急之处,怎么宽限得些?”王明道:“ 只怕这个国不出凤凰。”国师道:“ 你不看见那个关叫做凤磐关?既是不出凤凰,焉得有此名字?”王明道:“ 只怕一时间寻不出来,误了老爷的大事。”国师道:“ 还有一件,若是凤凰的卵寻不出来,就是老鹳窝里的也罢。”

  王明心里想道:“若只是老鹳的卵还不打紧。”应—声“是 ”,连忙的拜辞而去,掂开臂膊,迈开大步。掂臂似蛟龙出水,迈步似猛虎归山。

  相行数里,远远望见一座高山,走近前去,只见山脚下有一石碑,碑上刻着“凤凰山”三个大字。王明就喜之不尽,心里想道:“ 朝廷洪福,国师妙用。这山叫做凤凰山,必定是出凤凰的。”抬头一望,果好一座山,有诗为证:“ 凤去空山岁月深,偶来春色趁登临。孤根天造分南北,绝壁潮生自古今。便欲振衣凌蜃阁,将困搔首借鳌簪。他乡愁见天连水,不尽苍茫故国心。”

  王明看了一会,只见山顶上有一棵树,生得就有些古怪。怎么古怪?围有三五尺,高有几十丈,身子挺挺的直上,就像一杆枪。顶上婆娑的许多枝叶,就像一把雨盖当空。也不偏,也不歪,端端正正就有一个窝巢做在上面。王明又看一会,说道:“ 这棵树生得这等奇异,这个窝巢做得这等方正,想必是个凤凰窠子。若是凤凰窠,无宝不成窝。又不但只是有卵,还该有个宝贝。我晓得此行不当小可,一则是国师的口灵,二则是我王明的时运来了。待我爬上去看一看来,就打作不是,也再作道理。”连忙的找起罩甲,脱下了趿鞋,搂定了树干,尽着平生的膂力,一竟爬上树去。爬到树梢上,窠巢便是一个,却没有个甚么鸟雀在那里,不知是凤凰窠也不是。却又没有个卵在那里,空费了这一番心。

  王明爬了一会,爬得手酸脚软,权且坐在树枝上歇息一番。这一番歇息不至紧,只见那个窠里有些甚么闪闪的亮一般,看来又不见在那里。王明心说:“ 敢是一个宝贝儿发亮么?待我把个窠儿拆了它的,看是何如。”左—理,右一理;左拆一根,右拆一根;左丢一根下去,右丢一根下去。理来理去,理出一根灯草来,只有二尺少些长,却是亮净得可爱。王明拿在手里看一看,转看转爱人,把个手去扯一扯,转扯转落实。王明说道:“ 倒像我南京的牛筋草,倒好把来拴头盔上的缨子。”又放在头上去拴一拴。王明只说是根草,拿在手里颠之倒之。

  哪晓得树下,一个樵夫在那里砍柴,猛然间抬起头来看一看,只见树上坐着一个人,一会儿看见,一会儿又不看见。樵夫低头一想,说道:“ 这棵树光溜溜的,怎么一个人上去得?既是个人在上面,怎么一会儿看见,一会儿又不看见?我晓得了,凤凰山原是神仙出没之所。今日是我的缘分满了,这决是哪一位真人下界,有此机会,岂肯放过他?”那樵夫放下镰刀,低着头只是拜。拜了四拜,磕了四个头,口里叫道:“ 树上是哪一位大仙,望乞指教弟子一个明白。”

  王明看见一个樵夫磕头礼拜,只说是个疯子。落后听见他说道是哪一位大仙,却才晓得樵夫错认了我是个神仙,手里拿着个灯心草儿,指他指说道:“ 我不是甚么仙人。”那樵夫就不看见个王明,又吆喝道:“ 大仙,你怎么就不见了?敢是弟子缘分薄么?”王明放下了灯心草儿。那樵夫又磕个头,说道:“大仙,你又出来了,还是弟子有缘。”

  三明也低下头想一想,说道:“ 我拿起草来,他就吆喝我不见了:放下了草,他就吆喝我又出来了。却不是这根草有些作怪,待我再试他—试,看是怎么?”却又拿起草来,那樵夫又不看见;放下了草,樵走又看见。王明心里明白,晓得这根草是个宝贝,却没有个名字,心里又想道:“ 这本是一根草,却能藏隐我的身子,不如就叫做隐身草罢。”道犹未了,树下的樵夫又叫说道:“你是哪一位大仙?指教弟子一个明白罢。”王明心生巧计,就认做个神仙,冲他一下高叫道:“ 你那中生吆喝甚幺?”樵夫道:“ 我不认得你是哪一位神仙。”王明道:“你有所不知,我是兜罗天上大乐天仙。今日有些小事,才得到你的名山。”樵夫道:“你做神仙的人,又有甚么事哩?”王明越加将计就计,说道:“ 我为因要取两个凤凰蛋,献上玉皇,前赴蟠桃大宴,故此来此山中。”樵大却又有些凑巧,说道:“ 我这个山叫做凤凰山,我这个山上就是凤凰的窟窦。若说凤凰的蛋,要一就有十,要十就有百,要百就有千,要千就有万!何难之有?”

  王明大喜,说道:“今日之行,一举两得。”扑冬一声响,一跳跳将下来。那樵夫只说真是一个神仙,连忙的磕头,连忙的礼拜。王明道:“ 你起来罢。你今日撞遇着我,也是你的缘分。”樵夫听知说他有缘,喜之不尽,说道:“大仙老爷在上,弟子去取过凤凰蛋来奉献,聊表微忱。”王明道:“既如此,我和你同行。”樵夫领路,王明跟定了他。

  原来这个凤凰不在树上,又不在草里。王明走了一会,不见个着落,问道:“ 那中生你不要吊谎哩?”樵夫道:“ 弟子今日幸遇大仙,怎么又敢吊谎,招大仙的怪?”王明道:“ 还在哪里?”樵夫道:“ 就在之里。这又叫做个月穴峰,这个梧桐树下就是。”王明道:“ 你去取来。”樵夫满口应承,伸起两只手,去到个大石头的缝儿里面,左掏右掏,掏了半日,掏出一个来。又掏了半日,又掏出一个来。

  王明接着看一看,只见那两个蛋,五色花纹,霞光闪闪,爱杀人也!心里想道:“ 凤凰蛋便有了,只是这个人磕了这许多的头,费了这许多的力,得了他这一双蛋,怎么白白的打发他去?”低头一想,计上心来,说道:“ 那中生你过来,我和你讲话。”樵夫又跪着,说道:“ 大仙有何吩咐?”王明道:“你今日缘分是有了,只是福分还少些。”樵夫道:“ 怎见得弟子的福分还少些?”王明道:“ 我今日为了这凤凰蛋,来得仓卒,不曾带得我仙家的宝贝、果品之类在身旁。没有甚么谢你,故此说你福分还少些。”

  樵夫低头一想:“ 千难万难,遇着一个神仙,怎么就叫我空空的回去?”起眼一瞧,只见满山上有的是七大八小的乱石头,他就尽着平生的蛮气力,掮起—块,倒有八九十斤多重的青萎萎的石头,放在王明的面前,说道:“ 大仙,我也不要你甚么谢礼,我闻得你做神仙的,专一会点石为金。你只把这块石头点做一块金子,送了我罢。再不然,就点做七八成的淡金子也罢。”

  王明心上倒吃了一惊,莫说是这等一块大石头,就是一厘一毫也是难的,此事怎么是好?也只因他福至心灵,随口就扯出一个谎来,说道:“ 那中生,你还有所不知,当原先的神仙都肯干这等的勾当,近日的神仙都收了心,不干这等的勾当。”樵夫道:“ 怎么近日的神仙又不同些?”王明道:“不是不同,只因洞宾老祖在岳阳楼上吃酒,少下了许多酒钱,看见地上一块青石头,他就到葫芦里面取出绿豆大的一粒金丹,点在青石之上。一会儿,点成—块黄澄澄的金子,还了酒钱,却是三醉岳阳人不识,朗然飞过洞庭湖。飞在湖中间,洞庭君主邀他吃茶。君主问道:‘ 适来祖师的金子,日后可变么?’老祖道:‘五百年后还是一块石头。’君主道:‘ 祖师呀祖师,你只图眼前的富贵,岂不误了五百年以后众生?’洞宾老祖听了误了众生的话,就吃了一惊,说道:‘ 多承指教。’就在洞庭湖上,凭了洞庭君主做个证明功德,发了一个大大的誓愿,说道:‘今后再不点石为金。’君主道:‘ 老祖不要学近日的神仙养家咒哩!’老祖道:‘ 近日的神仙是我的孙儿,再有哪个点石为金,教他即时坠落尘缘,永世不得迁转。’因是洞宾老祖发了大誓愿,故此以后的神仙都不干这等个勾当。”

  樵夫道:“大仙,你不点石为金,也须念弟子是相逢一次。”王明又扯个谎,说道:“ 你明日还到这里来,我却带下一粒长生不老丹来送你罢!”樵夫只说是真,心里想道:“ 金子是个死宝,假饶他点成了送我,我若是分浅缘悭,到日后也还消受不起。莫若还是一粒仙丹,吃在肚里,转老还童,发白转黑,千年不死,万年无休,岂不美哉!”满心欢喜,说道:“ 既蒙慨赐金丹,愈加是好。只是大仙不要失信于弟子。”王明又故意的说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迫。莫说我们上界天仙,岂可失信于你。你岂不知黄石公圮桥之故事乎?只是你要早些来,不要耍我牢等你。”樵夫哪晓得他是个脱身之法,欢天喜地,口里唱着山歌儿,一径回去。

  王明脱了樵夫,得了宝贝,取了凤凰蛋,愈加不胜之喜,心里只在想,说道:“ 拿了这蛋回复国师,国师怎么重赏,我怎么受用。拿了这个隐身草去斩将立功,功成之日,怎么做官,怎么维持,怎么封父母,怎么荫妻子。”满心都是快活。哪里晓得天是多早晚,日影是多少高;哪晓得脚是怎么动,路是怎么行。起一下头来,只见日色无光,阴云四起。王明慌了,站着看一会儿。天又晚得来了,四下里又没个安宿路头,只得往前再挨两步。挨了几步,却看见远远的有一头店房,王明说道:“喜得还有个宿处在这里。”不免趱行几步。

  又行了一会,睁开眼来,原来哪里是令店房,两脚牌房,前厅后堂,周围侧屋?恰是一所庙宇。庙门前挂着一面牌,牌上横写着“义勇武安王 ”五个大字。庙堂上坐着一个丹凤眼、卧蚕眉、面如重枣、须似长杨的关圣贤。王明道:“关老爷,你好显应也,就是西洋夷狄,也晓得祀奉你也。真个是眼观十万里,日赴九千坛。我今日不免在老爷的庙里借宿一宵罢。”连忙的双膝跪下,磕上几个头,说道:“ 小人是南朝大明国朱皇帝钦差征西大元帅麾下一个小军,名字叫做王明。为因国师差遣来此山中取凤凰的蛋,不觉得天色已晚,前去无门,只得到老爷庙里来借一夜宿。恐有番兵番将夜来到此,小人独力难撑,望乞老爷大显威灵,保护一二。”祷告已毕,把块大石板撑了庙门,跌倒个身子,就睡在庙里。

  睡了之后,一更无事,二更悄然。三更时候,王明正在睡梦中间,只见关圣贤喝声道:“是哪个在这里秽污我的庙堂?”周仓回复道:“ 是个挠头大扫星在这里。”关爷道:“ 他为何到此?”周仓道:“ 他为了取凤凰蛋,才到得此。”关爷道:“他身上是个甚么东西发亮哩?”周仓道:“ 是个隐身草。”关爷道:“ 既是有此宝贝,西洋的事,功大半在他身上。只是他出身微贱,膂力不加,刀法不熟。周仓,你过来。”周仓道:“有!老爷有何吩咐?”关爷道:“ 你把那两臂之力,借与他去。你把我的刀法,传与他去。”周仓应声道:“理会得。”即时牵起王明来,把他两边膀子上,一边捶了他三拳,喝声道:“照刀!”把个关老爷的刀递在他手里,扶着他的手抡了几回。抡到末后,照头一刀,把个王明砍得往地下一跌,恰好在神案上一毂碌往地下里一跌。跌醒之时,原来是南柯一梦。睁开眼来,已自东方发白。

  王明说道:“ 怎么说个挠头大扫星?这个梦尽有些古怪。”爬起来看一看,只见关老爷左边架上有一张钢铁打的刀,就依着原日的青龙偃月刀之样,刀上又凿着“八十四斤重”五个字。王明说道:“ 关老爷把力气借我,我且把这个刀试一试。”走近前去,一手就绰将起来,王明道:“ 这等一张刀,不是神力,怎么拿得起来?既是拿得动,把梦里的刀法演一演儿。”扭转身子,上三下四,左五右六,撒花盖顶,枯树盘根,绕腰穿顶,使了一会,就比梦里的舞得半点不差。王明晓得是关老爷超度他,连忙的放下刀来,双膝跪下,说道:“ 小人蒙圣贤老爷错爱,借我力气,教我刀法。往后倘得前进,子子孙孙,永侍香火。”收了隐身草,拿了凤凰蛋,径奔宝船上来,见了元帅。元帅道:“ 你怎么去了两日?”王明道:“ 为因一时寻不见,故此稽迟。”元帅道:“ 可曾取得凤凰蛋来?”王明道:“ 取得来了。”元帅道:“你去交付国师!”国师吩咐军政司收了,说道:“取这一国的功劳,都在这个卵上。”马太监说道:“既是功劳在这一个卵上,也是王明离乡背井,抛父母,别妻子,下西洋一场。”叫军政司与他记在功劳簿上。

  军政司不敢怠慢,展开功劳簿来,墨磨得浓,笔醮得饱,写了南京龙江左卫巡逻军士王明,写到个“卵”字上不好写得,跑去禀明元帅,说道:“ 小的军政司职掌纪录功劳,比如某将取某国,或取某关,或斩某人首级,小的一一记簿。今日王明只取得两个卵,小的不好下笔,故此来禀过元帅老爷。”老爷道:“ 这厮没用,就写着某日取凤凰卵两个就是。”军政司得了元帅军令,才来下笔。

  王明又走向前一把扯住,说道:“ 且慢些落笔。”也来禀明元帅,说道:“ 小的王明多蒙列位老爷抬爱,这个功劳不消记簿罢!”老爷道:“ 怎么不消记簿?”王明道:“ 久后得了一官半职,回京之时,不好讲话。”老爷道:“怎么不好讲话?”王明道:“ 南京人的口不好,假如小的们在街上走,他就在廊底下骂,说道:‘ 好日的货,你下西洋一个卵功。’就传到小人的子子孙孙,人还骂道:‘ 好日的货,你祖宗下西洋,倒有一个卵功。’那知事的,还晓得是个取凤凰的卵;那不知事的,听得人说是一个卵功,只说是没有些功。这个官却不是冒认得的?以此不好讲话,故此不消记簿也罢。”王爷笑一笑,说道:“你这蠢侪!岂不闻二卵弃干城之将,留名青史,竹简腾辉,怎么有个不好记簿的?”王明不敢违拗。军政司记了簿书。国师叫声王明道:“ 你记簿的事还小。你过来,我问你。”王明道:“ 国师老爷有何吩咐?”国师道:“ 这个卵在哪里取来的?”王明道:“凤凰是个羽虫之长,百鸟之灵,王者之瑞,出在月穴山上;非梧桐不栖,非竹叶不食。小的在月穴山上梧桐之下,青石缝里取将来的。”国师道:“ 你怎么晓得?”王明只说国师也是寻常的僧家,他就扯个谎,说道:“ 初然没处寻去,后来听见两个麻鹊儿嘴里喳喳的说道:‘ 凤哥哥,凤哥哥,你的石头缝里好做窝。两个卵,笑呵呵。’小的得了这个消息,却才找到那里,取得卵来。”国师道:“ 你还撞遇个甚么人没有?”王明道:“ 只是小人只身独自,并不曾撞遇着甚么人。”国师道:“ 你还看见个甚么窠巢没有。”王明道:“小的晓得凤凰不在树上,故此不曾去找寻别的窠巢。”国师道:“你还取得有甚么宝贝没有?”王明道:“ 路远心忙,哪里又有闲工夫去寻宝贝。”国师把头点了两点。

  毕竟不知点了两点头,有个甚么缘故,且听下回分解。